黑影。血光。

遙遙巨木林中, 二人已過起了招。鬥靈和實招交錯。

血光連綿，如星漢懸火，正是“禍萬物”。

黑影傾覆, 如潮來天地青, 正是“獻長生”。

二人相鬥，褚菁遙也瞥見了宛陵霄的影。

他出現後，一招一式, 皆冷靜審慎。此時，他蒙在黑霧中, 全身卻都發出冷意。

褚菁遙擅長觀察人的情緒。

略一沈吟, 她輕聲問：“生氣啦？”

“……”對面的宛陵霄沒理她。

三支利箭襲來。

褚菁遙一躲，又笑呵呵地道：

“我還以為你不會生氣呢。”

“方才那麽冷靜，連射了我八箭。”

她聲音軟軟綿綿, 手下血光起, 光搖劍戟。

宛陵霄寒冷的聲音卻傳來：

“我並未生氣。”

“為你。不值。”

他出招縝密。褚菁遙也擅長對付獻長生, 眼見四面八方刺來了宛陵霄覆光陰送來的暗影, 她好整以暇地避過。

……口是心非，褚菁遙也沒戳破對面之人。

卻聽宛陵霄又道：“你倒是好忍功。”

“怎麽？”

“為權，可忍劣父，可殺繼姐，可騙繼母, 可萬金之軀來我這裏委屈討好做一位情人。我佩服。”

褚菁遙卻搖頭, 溫柔地道：“說得當你情人多麽委屈一樣。我不委屈, 霄霄。”

……這聲“霄霄”, 說得多情又溫婉。若不是褚菁遙手下進攻未斷, 旁人或許還真信了。

“……”宛陵霄冷冷瞟她, 未言。

褚菁遙又問：“你大概知道規則了, 你會殺我麽？”

“會。”宛陵霄說。

褚菁遙臉色一寒。

隨即，二人更是打得天崩地裂。

和慕槿之前與谷家二人相鬥不同，他們此時相鬥，對峙卻有相纏之感。

只因“新法雙屠”同宗。

宛陵霄卻占了下風，只因褚菁遙禁了他的擊壤。

而褚菁遙占上風就占上風，偏偏她還頂著慕槿的臉，說了些話，讓宛陵霄周身寒氣更甚了。

“這百年來你應該想過我吧？百年前，我便發現你暗暗喜歡過我……我主動來找你，和你親密，你為何還生氣？” 褚菁遙問宛陵霄。

宛陵霄本應戰，聽聞此話只覺一口火真沖上了丹田。

他努力壓下，道：“此時，我只會看見你就惡心，滾。”

旁人聽到這話，大概會生氣。褚菁遙卻一點都不。

她最喜歡這種存在感。

當別人心裏揮之不去的陰影。

她又嘻嘻道：

“怎麽會？咱們那合夢的滋味也很好啊。你的滋味……也不錯。”

宛陵霄這次沒回話了。

哪怕落下風，他下手卻陡然極狠。閑邪發出一聲狂怒，召出鋪天蓋地的影劈向褚菁遙。十二支箭朝她紮下，似想構建牢籠。

十二支……這是真生氣了。

褚菁遙嘆了口氣，卻繼續火上澆油：

“狠心。小狼，我們幾度春風，你卻如此薄幸。”

“……”

她似乎真的成功把宛陵霄“惡心”到了。

而宛陵霄出手愈狠，但見劣勢依舊，他當機立斷，全身化影，引入了東部的山林。

褚菁遙當即召出血蓮追蹤，人也跟上，卻倏然發現不對勁。

遙遙荒山，寂靜無聲，只可聞長草輕動。

她卻倏然察覺到地上紫光一閃而過。

其法極其隱秘。

褚菁遙若不是修至篡則高境，發現不了。

而這陣眼，正和不久前，她和宛陵霄入慧傷之墓時，宛陵霄算計、監視她時布下的陣一樣。

當時褚菁遙因下棋吃了宛陵霄一虧，還被他綁起來審問，她記憶猶新。

褚菁遙當即心裏一沈，認真看去，發現那紫光連向遠處，陣眼恐怕更遠。

她警覺地皺眉。

“上屋抽梯？”

……假之以便，唆之使前，斷其援應，陷之死地。[註]

這是褚菁遙所習計謀之一。

意為以利引誘敵人去某處，隨即用早備好的陷阱待之。

她正遲疑，宛陵霄之聲遙遙傳來：

“褚菁遙，過來。”

這讓褚菁遙更為遲疑了。

她當然可反應過來，宛陵霄是在混淆她的判斷。

但他為何要提醒自己？

是真的有詐，還是……

她倏然又想到一計。

——“樹上開花”。

黃金臺先祖便用此計在戰場中造假勢，威懾敵軍，讓其不明智地後撤，達成了本不可能的結果。

宛陵霄到底意欲何為？

褚菁遙瞇眼。

她一時難以判斷，審慎地稍緩步伐。

但見篡則時效將過，她略一沈眸，倏然有了想法，隨即蛇尾動，徑直沖向宛陵霄布陣的方向。

那便繼續賭吧。

總之和宛陵霄賭，她沒輸過，就看他入不入她的戲了。

果然，大陣深處，褚菁遙猛地感知到地面凝聚的強盛靈力。

那是土陣。

雖然她禁住了宛陵霄的擊壤，但這種土陣上貼滿符咒，明顯是早儲存好的力量。

轉瞬，山崩地裂，猛氣沖天，朝她襲來。

制住褚菁遙走位的同時，又一陣起。十二道金字上燃著聖光，這是伏妖陣。

——專為於通幽井對付妖，也可壓制妖人。

宛陵霄的影再度出現在遠方，冷而冽。

“先前，悟天道知你殺了谷荒主，我便知你有後招。果然有。你這招了不起，竟可禁住我的‘擊壤’。我猜，是‘萬物生’。”

他的話帶有刺探。

褚菁遙臉色化寒，卻也承認了：“對，就是萬物生。我自己悟出的，厲害吧？”

她嘴上輕巧，心中卻在分析形勢，不算很妙。

她沒了“篡則”，和宛陵霄可謂實力持平。

而她剛剛才和谷荒主決一死戰，經脈寸斷，哪怕得到了宛陵霄“長生”的救治和副核的淬脈，也不如剛剛跳重悟法、擁有通透道心的宛陵霄。

針對宛陵霄的“篡則”也快消失了。

再次能對他施展，只能是一天後。

但那時，一切都來不及了。

褚菁遙再施展殺招，此次，比之前都狠，只因為她要抓緊時間。但宛陵霄是何人？

五州縝密不說第一，也可位列前三。

他對她的出招竟處處又回應，密不透風地擋了回去。

褚菁遙握劍，皺眉，似越來越吃力。

少許，她竟在躲避黑影時動作慢了半分，手臂被刺出了一道血痕，眼中也散發血紅。

宛陵霄卻目光一凝。

……血紅，其在褚家妖人中，代表異化。

褚菁遙竟似要走火入魔了。

也是這血紅，似乎亂了褚菁遙的節奏，她眼越發的紅，背上又出一傷後，她吞了口血，隨即擡眸道：“宛陵霄，我努力爬這麽高，只是想為我娘覆仇。看在我當年陪你照顧宛笑笑的份上，就算你殺了我，也一定要殺我父皇好不好。”

“我想他死。”

“……”宛陵霄一時無聲。

不知想到了什麽，褚菁遙又傷心地流淚，眼淚晶瑩如珠：“孟歸嵐叔叔方才也去世了。我不過和他相認一時，著實遺憾。也謝你帶我來溪成郡，我才找到他。若……若我二人出去的是你，只希望你看在孟儔近日相助的情分，不要傷他和害他。”

“……我自不會動孟儔。”宛陵霄楞了下，不知怎地，聽她如此祈憐，心裏又竄起冷火。

但他知道絕不可再被幹擾，只道：“褚菁遙，你這套賣可憐對我已無用。收起來。”

褚菁遙抿唇，目光一黯。

這黯然落入宛陵霄眼裏，他卻咬牙沒收招。

卻見褚菁遙似乎狀況愈發不好，她妖血漸去，雙目猩紅，曾被打碎的經脈也流血。

似乎想和宛陵霄決一死戰，她倏然爆發了“萬物生”中的殺招。

萬物生，可操縱萬物。

利光朝宛陵霄襲來。

他不得不還了同樣強盛的一招抵擋。

此招連綿，可罰諸神。

卻不想，褚菁遙如倏然經脈逆行，竟施法的半途中倒地，如毫無兵器的孩子般，跪地咳血。

宛陵霄猛地瞪眸：“褚菁遙！”

制人之招易控。

殺招卻難收。

他如今要收，自己也會受到沖撞。

然而，褚菁遙暴露在他殺招下，痛苦地咳著血，毫不布防，那黑影眼看就要撕裂她單薄纖瘦的身子。

宛陵霄已經意識到了什麽。

然而，在那黑影即將觸碰到褚菁遙時，宛陵霄終是蹙眉咬牙，生起一盾，將功法強收了回去。

不收還好。

這一收，終誤了事。

哪怕有盾，宛陵霄這倉促的收招，徹底亂了他的章法。

他經脈一震，竟短時逆行，難施靈力。

這難施的時間對凡人不過一瞬。

但高手對決中卻是致命的。

“阿霄！”褚菁遙喊了他一聲。

隨即，她卻是躍起。

方才，她倒地的柔弱和脆弱消失不見。

她眼現狠辣，對宛陵霄連發三次血蓮。一次對他的經脈，一次對金丹，一次對五臟。

都擊中了。

轉瞬，宛陵霄再度落地時，吐了口血。

褚菁遙也隨之而來，召出鎖靈繩，綁住了他。

——先前，都是宛陵霄如此對褚菁遙，褚菁遙如此待他還是第一次。

宛陵霄想再施法，卻全身的經脈都困住。

換在往常，他自可突破。

但他嘗試後，卻蹙眉。這鎖靈繩似乎被褚菁遙處理過，他的“獻長生”被狠命地壓制，他要突破，必定要靈魄受重創。

見褚菁遙再走近，宛陵霄不再吭聲，冷冷地瞪她，目光中滲出怒意和不屈。

但他大概知道自己輸了，也沒什麽話和褚菁遙好說，便扭開了頭。

他本就俊美，此時更是褚菁遙不由心中一蕩，腳步一頓。

她也把自己想法說出來了，垂眸道：“其實，少君，我真想就這麽帶你回黃金臺。但可惜，出了規則，你我註定魚死網破。”

宛陵霄沒回她，閉了閉眼。

“你也別怪我。我們水平相當，不就比謀嗎？你善智謀，我便只能伐情。（註）不過，確定了你的弱點……你可被伐的‘情’是我，我也真開心。”她笑瞇瞇地道。

宛陵霄卻冷聲道：“動手吧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別廢話。”

宛陵霄擡眸，一雙眼烏黑幽沈，只有深處泛著那暮山紫，仿若可直入人心，“你不是要殺我麽。現下就殺。讓一切早點結束。”

褚菁遙瞇了瞇眼。

現下，的確是殺宛陵霄的好時機。

但她不知為何，手倏然發沈，經脈又有些痛。

她盯了宛陵霄半晌，搖頭：“不。我偏不現下殺你，我要和你聊聊天再殺。”

“……”宛陵霄胸口起伏。

褚菁遙又走近了幾步，逼他能看清她。

她又溫聲道：“你我好歹熟識兩場，可有遺言或想做的事？我定助你。”

宛陵霄抿唇，目光如含了冰刃。

他竟似乎真的思索了下。

少許，他道：“你若真有心，手伸來。”

“……手？”褚菁遙心中感覺有點奇怪。

“不錯。”

但想到是說過的話，又見宛陵霄冷傲的側臉，不由生出惻隱之心，把手伸到了宛陵霄的面前。

宛陵霄卻突然咬上了她的手背。

血流下。

鮮血淋漓。

褚菁遙：“……宛陵霄。”

“霄霄？”

若是旁人，她早就反手扼斷其喉嚨了。

但想到宛陵霄將死，被她騙得如此慘要發氣，她也的確有一些喜歡他，她生生忍住了。

任他咬。

咬了她把天道之核讓給她就行。

宛陵霄咬了半晌，才總算松口。

褚菁遙低頭。真狠。她手背上的傷痕竟深可見骨。宛陵霄倒真是對她恨極。

她再擡眸，卻沒露心中想法，只溫聲笑道：“阿霄，你留給我的這個印記，當真刻骨銘心，我會永遠記得的。”

“是。”宛陵霄道，“你要殺我。殺之前我咬你一口，也不過分。”

他垂眸，“你可以殺我了。”

作者有話說：

註皆來自三十六計，這章涉及三個計謀：上屋抽梯、樹上開花和美人計。

槿槿最後對宛宛的思路是：將智者，伐其情。

美人計不特指用美人，而是指利用對方的情感弱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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